グアのちょんが1082号

Voyage 1127

蔡狐狸

       汴京的酒店的格局,是和别处不同的:都是当街一个团扇形的大柜台,柜里面预备着热水,可以随时温酒。上朝的人,傍午傍晚下了朝,每每花四文铜钱,买一碗酒,——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,现在每碗要涨到十文,——靠柜外站着,热热的喝了休息;倘肯多花一文,便可以买一碟獐肉干,或者东坡肉,做下酒物了,如果出到十几文,那就能买一样宫廷菜,但这些顾客,多是熙宁党,大抵没有这样阔绰。只有被司马十二提拔的,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,要酒要菜,慢慢地坐喝。


       我从十八岁起,便在御街的赵家酒店里当伙计,章掌柜说,样子太轻佻,怕侍候不了元祐党人,就在外面做点事罢。外面的熙宁党人,虽然容易说话,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。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黄酒从坛子里舀出,看过壶子底里有水没有,又亲看将壶子放在热水里,然后放心:在这严重监督下,羼水也很为难。所以过了几天,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。幸亏向荐头的情面大,辞退不得,便改为专管温酒的一种无聊职务了。


 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,专管我的职务。虽然没有什么失职,但总觉得有些单调,有些无聊。掌柜是一副猫脸孔,主顾也没有好声气,教人活泼不得;只有蔡狐狸到店,才可以笑几声,所以至今还记得。


  蔡狐狸是站着喝酒而被司马十二称赞的唯一的人。他身材很高大;青白脸色,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;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。虽然自称支持司马十二,可是又奸又猾,似乎十多年都在看戏,也在投机。他对人说话,总是满口丰亨豫大,教人半懂不懂的。因为他姓蔡,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“王獾章喵蔡狐狸”这半懂不懂的话里,替他取下一个绰号,叫作蔡狐狸。蔡狐狸一到店,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,有的叫道,“蔡狐狸,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!”他不回答,对柜里说,“温两碗酒,要一碟黄雀酢。”便排出九文大钱。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,“你一定又抢了人家的东西了!”蔡狐狸睁大眼睛说,“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……”“什么清白?我前天亲眼见你抢了童家的位,吊着打。”蔡狐狸便涨红了脸,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,争辩道,“夺位不能算抢……夺位!……变法人的事,能算抢么?”接连便是难懂的话,什么“五回命相”,什么“臣京”之类,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: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

 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,蔡狐狸原来也当过相,但终于没有建树,又不会体贴百姓;于是愈过愈狼狈,弄到将要讨饭了。幸而写得一笔好字,便替人家钞钞书,换一碗饭吃。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,便是好喝懒做。坐不到几天,便连人和书籍纸张笔砚,一齐失踪。如是几次,叫他抄书的人也没有了。蔡狐狸没有法,便免不了偶然做些抢夺的事。但他在我们店里,品行却比别人都好,就是从不拖欠;虽然间或没有现钱,暂时记在党碑上,但不出十日,定然还清,从党碑上划去了蔡狐狸的名字。


  蔡狐狸喝过半碗酒,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,旁人便又问道,“蔡狐狸,你当真变过法么?”蔡狐狸看着问他的人,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。他们便接着说道,“你怎的连半个王荆公也捞不到呢?”蔡狐狸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,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,嘴里说些话;这回可是全是丰亨豫大之类,一些不懂了。在这时候,众人也都哄笑起来: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

  在这些时候,我可以附和着笑,掌柜是决不责备的。而且掌柜见了蔡狐狸,也每每这样问他,引人发笑。蔡狐狸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,便只好向孩子说话。有一回对我说道,“你画过画么?”我略略点一点头。他说,“画过画,……我便考你一考。《听琴图》的人,怎样画的?”我想,讨饭一样的人,也配考我么?便回过脸去,不再理会。蔡狐狸等了许久,很恳切的说道,“不会画罢?……我教给你,记着!这些画应该记着。将来做掌柜的时候,享受要用。”我暗想我和掌柜的等级还很远呢,而且我们掌柜也从不将《听琴图》画出来;又好笑,又不耐烦,懒懒的答他道,“谁要你教,不是作道士打扮者弹琴的工笔画么?”蔡狐狸显出极高兴的样子,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,点头说,“对呀对呀!……弹琴者有四种画法,你知道么?”我愈不耐烦了,努着嘴走远。蔡狐狸刚用指甲蘸了酒,想在柜上作画,见我毫不热心,便又叹一口气,显出极惋惜的样子。


  有几回,异族孩子听得笑声,也赶热闹,围住了蔡狐狸。他便给他们黄雀酢吃,一人一个。孩子吃完酢,仍然不散,眼睛都望着碟子。蔡狐狸着了慌,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,弯腰下去说道,“不多了,我已经不多了。”直起身又看一看酢,自己摇头说,“不多不多!孟婆且与我,做些方便。”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。


  蔡狐狸是这样的使人快活,可是没有他,别人也便这么过。


  有一天,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,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,放上党碑,忽然说,“蔡狐狸长久没有来了。还欠十九个钱呢!”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。喝酒吃肉的苏佬说道,“他怎么会来?……他打折了腿了。”掌柜说,“哦!”“他总仍旧是抢。这一回,是自己发昏,竟抢到王黼家里去了。他家的东西,抢得的么?”“后来怎么样?”“怎么样?先写服辩,后来是打,打了大半夜,再打折了腿。”“后来呢?”“后来打折了腿了。”“打折了怎样呢?”“怎样?……谁晓得?许是死了。”掌柜也不再问,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。


  中秋之后,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,看看将近初冬;我整天的靠着火,也须穿上棉袄了。一天的下半天,没有一个顾客,我正合了眼坐着。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,“温一碗酒。”这声音虽然极低,却很耳熟。看时又全没有人。站起来向外一望,那蔡狐狸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。他脸上黑而且瘦,像是介甫样子;穿一件紫常服,盘着两腿,下面垫一团书画,用金链在肩上挂住;见了我,又说道,“温一碗酒。”掌柜也伸出头去,一面说,“蔡狐狸么?你还欠十九个钱呢!”蔡狐狸很颓唐的仰面答道,“这……下回还清罢。这一回是现钱,酒要好。”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,笑着对他说,“蔡狐狸,你又抢了东西了!”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,单说了一句“不要取笑!”“取笑?要是不抢,怎么会打断腿?”蔡狐狸低声说道,“跌断,跌,跌……”他的眼色,很像恳求掌柜,不要再提。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,便和掌柜都笑了。我温了酒,端出去,放在门槛上。他从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钱,放在我手里,见他满手是泥,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。不一会,他喝完酒,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,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。


  自此以后,又长久没有看见蔡狐狸。到了年关,掌柜取下党碑说,“蔡狐狸还欠十九个钱呢!”到第二年的端午,又说“蔡狐狸还欠十九个钱呢!”到天宁节可是没有说,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。


       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——大约蔡狐狸的确死了。 


       宣和七年十二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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